第39章 郑九畴膨胀了_我在古代开书坊(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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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郑九畴膨胀了

  胡博士吹胡子瞪眼:“尚大海,宋凌霄,你们两个到这来干嘛”

  尚大海咽了口唾沫,弱弱地说:“我的书”

  胡博士抽出戒尺,跳起来就要打尚大海,尚大海抱着头大声嚷嚷:“刚才还骂我看乱七八糟的书,博士您不也看得很欢吗博士您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

  胡博士一跃而起,宋凌霄仿佛见到了陈燧时的英姿,眼看尚大海就要被就地正法,戴着乌黑小帽的精明老学究忽然出手,截住胡博士的去势,将他按回椅子里。

  老学究站起身来,冲两人点了点头,尚大海本来都等着挨打了,突然被救,不由得向老学究投去感激的目光,老学究的目标却不在尚大海,而是

  “你就是宋凌霄”老学究审视着面前清秀灵透的少年,“我是周长天,幸会。”

  宋凌霄一个激灵,他想过一万种可能,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与这位江南教辅界扛把子相见,却没想过会在这么一种情况下他偷瞟一眼胡博士桌案上摊着的金樽雪,完犊子,被抓个正着,这回可怎么收场

  “有几分小聪明。”周长天评价道。

  宋凌霄迟疑,他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反正他们文化人说话都特别绕,咱不懂,咱也不敢问。

  周长天回转身,对情绪激动的胡博士安抚了两句,接着说自己有事,下次再约。

  周长天走后,隔间内就剩下胡博士和宋凌霄、尚大海三人。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在宋凌霄的明示暗示下,尚大海闭口不言,没有再主动去激惹胡博士。

  胡博士的表情则阴晴不定,他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金樽雪,他的目光低垂,停留在金樽雪封底上“凌霄书坊”的标记上。

  良久,胡博士道:“放学来拿书,现在滚吧。”

  尚大海惊喜万分,抬起头去看胡博士,正要说什么,被宋凌霄一拽,把要说的话给吞了下去,乖乖跟着宋凌霄出来明远楼前的小广场。

  “宋凌霄,谢谢你。”尚大海挠了挠头,憨憨地说道。

  他直到此刻仍然不敢相信,胡博士竟然答应把书还给他了,而且也没有让他叫家长的意思。

  简直是死里逃生。

  而其中最大的功臣,莫过于这位宋同学,如果不是宋凌霄给他打气、陪他一起来讨书,或许他今天晚上就要挨罚了。

  “没事,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宋凌霄兀自心神不宁,“可能胡博士心情好吧。”

  胡博士方才跳起来打人的态度,完全说不上是心情好。

  “不,不是胡博士心情好,”尚大海笃定地说,“是他发现了,金樽雪是一本严肃的书。”

  严肃

  但凡尚大海用“精彩”“引人入胜”“悬念丛生”等词汇来形容金樽雪,宋凌霄也能接受,可是严肃

  “用严肃的态度写成的书,就是好书,我爹说的。”尚大海道,“山海经博物志,也是如此,从创作态度上来讲,和四书五经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成书形式不同。”

  “”宋凌霄很想说,你爹不愧是外交官,观念非常前卫,不过,金樽雪比起你说的那些书,还差着几百个玉娇梨。

  “你不相信吗那我就给你说说,这金樽雪好在哪里。”尚大海仿佛刚粉上一本书的狂热小读者,抓住一个人就想卖安利,胸中有无数讨论情节的冲动,无处发泄,宋凌霄正好在他旁边,就被他抓来当做倾诉工具人。

  宋凌霄听了一中午疯狂彩虹屁,只是每隔一阵点头称是,尚大海却觉得他并不是随便附和的,他有认真在听,而且每次点头的地方都特别切中要害,正是尚大海自己发表独到见解的地方,经过一中午的单方面倾诉,尚大海已经将宋凌霄引为知交好友。

  下午开课,是助教来讲会试流程,尚大海迫不得已与宋凌霄分开,一堂课都听得魂不守舍,恨不能立刻飞到宋凌霄身边,继续跟他哔哔这么多年间他藏在心里无人可诉的见解对杂书的见解。

  尚大海展开纸,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一幅笔势怪异的字: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写完,他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如果给宋凌霄看的话,会不会太直白了,会不会吓到他算了算了,还是稍微收敛一点。

  尚大海烦躁地把纸团成一团,扔进书篓。

  下午放学时,尚大海飞快地收拾东西,赶上和宋凌霄一起出学堂。

  “宋凌霄”尚大海兴奋地叫道,“和我一起去明远楼吗”

  宋凌霄回过头:“走呗”

  尚大海一阵欢欣雀跃,立刻冲过去,和宋凌霄并排走着,两人一路说,一路笑,来到明远楼,去胡博士那取回了金樽雪。

  尚大海犹豫了一下,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宋凌霄,这本书先借给你看吧。”

  宋凌霄诧异,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尚大海。

  只见尚大海宽厚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坚定的表情:“你先看吧。”

  “啊”宋凌霄知道尚大海是非常想看结局的,他还没看完,竟然愿意借给自己,似乎,再瞒下去不大好了

  “走,我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宋凌霄低声道。

  两人从国子监出来,拐进一条小巷,宋凌霄对尚大海坦诚了制作这本金樽雪的书坊,就是他开的,金樽雪的故事,他早就已经看过了。

  尚大海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宋凌霄:“你、你就是凌霄书坊的主人,宋凌霄”

  对,当时起名的时候图省事,把剧透都写在脸上了。

  尚大海似乎非常震惊,看着宋凌霄的眼神,已经从初逢知己的狂喜,变成了近距离接触偶像的情怯。

  接着,他问了三个问题,让宋凌霄有些为难。

  第一个问题,他能不能和兰之洛面对面地见一次,哪怕不说话,光是看一眼。

  第二个问题,他自己也写了一本书,能不能在凌霄书坊出版。

  第三个问题,他能不能和宋凌霄拜把子。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有可能会遇到这种情况,但是看着尚大海憨憨的脸上真挚的表情,宋凌霄就不忍心一直瞒下去,可是他们才刚开始交流半天啊半天时间脑袋一热就拜把子,万一等热度过去了,岂不是很尴尬。

  宋凌霄是喜欢细水长流的人,不必一上来就承诺这承诺那,只要在某一天遇到过不去坎时,无声地伸出手去扶一把,这才是他习惯的交往方式。

  看见宋凌霄在犹豫,尚大海忍不住沮丧起来,他果然操之过急了吗因为他独特的喜好,怪异的行为,在任何集体之中都是被边缘化的一个,就算腆着脸想加入某个小团体,也会成为其中被捉弄取乐的对象,现在,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可以理解他、并且比他还优秀几十倍的同龄人他真的不愿意错过。

  “实话跟你说,兰之洛有苦衷,他不能暴露身份,所以我不能给你引荐。”宋凌霄说道,他有些苦恼地歪着头,“还有你想出书,可以,你拿来给我看,但是我提前告诉你,在内容把关这块,我不会顾念任何人情关系,你懂吗如果出一本不符合我们书坊出版计划的书,对于我们彼此而言都是浪费时间。”

  尚大海听到宋凌霄开诚布公地跟他说明了其中的缘由,心里的那股冲动劲儿也渐渐平息了,他用力地点点头,也不再提拜把子的事,表示宋凌霄说的他都能理解,如果他有做的越界的地方,也希望宋凌霄随时告诉他。

  “好吧那你明天把你写的书拿来,给我看一看。”宋凌霄说道,“还有,非常重要,今天我跟你说的事儿,请你保密。”

  “放心”尚大海拍拍胸脯,“就是给我抓到诏狱里,我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

  宋凌霄对尚大海的第一印象是,特别热情,说话夸张。

  但是后来接触下来,他发现,尚大海说的都是真的。

  翌日,尚大海果然带了一本厚厚的手写本过来。

  这手写本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应当是尚大海断断续续累积起来的,中间还加着不少标签、注释和奇奇怪怪的小图例。

  拿在手里,厚厚的一大本,分量十足毫无疑问,这里面倾注了尚大海的全部心血。

  宋凌霄收到这样一份“厚礼”,本来轻忽的态度也有所转变,他郑重地对尚大海说,容他回去研究三天,三天之后再给尚大海答复。

  尚大海乐呵呵地点头答应,说不用急,慢慢看。

  宋凌霄自从上一次跟陈燧练腿之后,就已经找遍各种借口,有好几天没去过演武场了。

  “不行,金樽雪要上市了,我得去仓库看看。”

  “不行,金樽雪刚上市,我得去梁庆那算账。”

  “不行”

  宋凌霄溜得比猴还快,陈燧想抓他都抓不到,现在宋凌霄又多了一个理由:

  “不行,我要给尚大海看投稿,最近都没时间。”

  尚大海又是什么新冒出来的小妖精

  陈燧总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明明说好只是在学堂里装不熟,现在连私下里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怎么还能说是秘密朋友呢等等,秘密朋友这种鬼话,不会是宋凌霄拿来忽悠他的吧

  陈燧的王爷脾气上来了,好你个宋凌霄,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看我下次还帮不帮你

  在陈燧发脾气的这段时间,宋凌霄争分夺秒地把尚大海的投稿看完了。

  这是一本非常奇特的书。

  它虚构了一个船队,主角是一名船工,讲述了这名船工在四海航行中的所见所闻。

  但是,又不是通过叙事的方式来成书的,而是通过名词解释。

  就像说文解字辞源那种词典的形式,按照部首编码,将各种稀奇古怪的名词罗列在一起,还配有尚大海自己画的图。

  尚大海给这本书取名叫司南辞典,那个船工没有名字,因为天生方向感很强,有个外号叫“司南”,而这本辞典,就是尚大海假托司南做的。

  宋凌霄可以从中看出,模仿山海经博物志的部分,但是难能可贵的是,这本书里有第一手的出海材料,如南洋、东洋的地形、特产、特殊的动物,都不是胡编乱造。显然,尚大海从他的外交官父亲那里听了不少远洋故事。

  宋凌霄看完司南辞典之后,找到尚大海,告诉他,这本书,可以出

  但不是现在。

  现在太早了,不管是印刷技术还是受众群体,都没有超前到可以完美承接这本书的问世。

  尚大海当时就热泪盈眶了。

  他还以为宋凌霄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他是狂妄之人,写了一本莫名其妙的辞典,既脱离现实,又无补文章,连尚贤也认为尚大海在这件事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是在做无用功。

  “你一定要好好保存这本手写本。”宋凌霄郑重其事地说道,“千万别损伤了,这可是无价之宝。”

  尚大海用力地点头,抹了把热泪。

  两人站在墙角说话,忽然被一片阴影笼住。

  尚大海抬头一看,结结巴巴道:“陈、陈”

  是陈燧。

  陈燧本来在单方面宣告对宋凌霄冷战,看宋凌霄几时能反应过来,但是他的腿不由自主地把他带到了这个墙角,这是一处死角,也就是说,任何一条国子监内的有效路线都不会经过这里。

  “我路过,你们聊。”陈燧冷冷地说。

  尚大海连忙低头向陈燧行了个礼,准备开溜,他回头看了一眼宋凌霄,发现宋凌霄在看着陈燧。

  大概他俩还有话要说吧,尚大海知趣地跑开。

  “你怎么那么”陈燧看见尚大海脸上激动的红潮,知道又有一个作者被宋凌霄拿下了,“那么嘚瑟呢。”

  宋凌霄迷茫,他嘚瑟什么了

  “算了,今天去不去演武场”陈燧把宋凌霄堵在墙角,语气凶狠地问。

  健身教练:今天去不去健身房

  健身教练:什么时候来

  健身教练:练腿吗

  宋凌霄:是否拉黑“健身教练”是。

  但是今天实在是找不到理由了:金樽雪卖的如火如荼,梁庆全权把控,不需要宋凌霄插手;尚大海的投稿也看完了,也给人回复了;周长天那边按兵不动,似乎没有反悔的意思。

  宋凌霄忍痛道:“练吧。”

  陈燧瞅着他,冷漠了好几天的脸上,终于见了笑模样。

  一个时辰后,宋凌霄后悔了

  他当躺在行军床上哭爹喊娘的时候,他想到了五天前的那个中午,为什么同一个坑他踩了两次还不知悔改,什么见鬼的梯云纵就让它见鬼去吧。

  而陈燧就像一个食髓知味的恶魔,特别饶有兴致地拉着他使劲练,练完之后又按着他一通“放松”,他就像一只砧板上翻肚的小白鱼,被陈燧摆弄来摆弄去,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健身完的午觉睡得特别香,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这些天熬的夜又补回来了。

  两人回到国子监的路上,陈燧问起宋凌霄,尚大海写的是什么书,宋凌霄兴致勃勃地给他讲,陈燧很快理解了这本书的好处,一边听一边提出切中肯綮的见解。

  “首要的是刻工。”陈燧说,“听你说,这本书对印刷技术的要求比较高,最好能做成多色套印,宫里木匠所有师傅的家传技艺是专门做饾版、拱花的,可以解决图像印刷问题。”

  “对对对还是你见识广”宋凌霄正打算和陈燧仔细问一问那位师傅的情况,看看是否能够让他出来搞搞兼职,忽然看见自家书坊的一个伙计蹲在国子监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找人。

  宋凌霄连忙下了马车,冲伙计挥手。

  陈燧见他又去忙了,无奈,只得叫车夫再绕两圈,等宋凌霄先走了,他再回国子监。

  伙计是苏老三派来的,叫宋凌霄火速回书坊一趟。

  能把人派到国子监门口,可见苏老三是真的抓瞎了。

  宋凌霄急忙叫了一辆马车,捎上伙计,一起回去,路上,宋凌霄问伙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说有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的找他。

  长得特别漂亮的女的

  宋凌霄皱眉,难不成是梁庆的人

  梁庆手下没有仆役了吗怎么还请妹子来传话

  马车行驶到贡院附近的时候,宋凌霄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李釉娘

  来人确实是李釉娘。

  宋凌霄统共见过一次李釉娘,绣楼里垂帘听琴、雪天演戏那两次都没看见脸不算,只有在状元宅那一次,宋凌霄是正面看见了李釉娘的脸。

  李釉娘确实很好看,不过宋凌霄是看惯了各种国产剧、日剧、韩剧、美剧的人,天下的美人供我下班片时之乐,这种古代人想都不敢想的待遇,是现代每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都可以享受的。

  所以,宋凌霄见到李釉娘时,并没有其他人那么大的反应,他一脸镇定地将李釉娘请上二楼雅座,两人闭门谈话。

  “那本书,是郑九畴写的吧”李釉娘端起茶杯,文雅地啜饮了一小口,叹道,“雨前龙井,没想到贵书坊这般有品位。”

  那倒不是,这个绿茶是嵇清持带来的。

  宋凌霄心想,李釉娘果然是混迹上流社会的名女人,各方面品位都不俗,可以和嵇清持无缝接轨。

  远在城南泛舟的嵇清持打了个喷嚏。

  “不错。”宋凌霄说,“金樽雪正是郑九畴写的。”

  郑九畴虽然让宋凌霄隐藏他的身份,而且再三撇清他和金樽雪的关系,但是,对于李釉娘,宋凌霄不会隐瞒。

  而且,令他诧异的是李釉娘竟然不知道郑九畴写了这么一本书还送到他这里来出版吗

  那天他去状元宅接稿子,可是当着李釉娘的面。宋凌霄还以为李釉娘已经知道了呢。

  “我明白了。”李釉娘放下茶杯,温文有礼地站起身,冲宋凌霄行了一礼,“多谢款待。”

  宋凌霄:

  这就走了

  宋凌霄送走李釉娘,那边掌柜过来,跟他汇报,说李釉娘一定要见到宋凌霄,当面问一句话,他这才迫不得已派伙计去国子监找宋凌霄的。

  “小老板认识她”掌柜眼中隐隐闪烁着八卦的火焰,“她问了一句什么”

  “嗯”宋凌霄心事重重。

  掌柜见状,不便再问,想来小老板虽然能力强,年纪却还小,应该不至于这么早就情债缠身吧

  而且,掌柜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脸他是没见过,但这个身形,为啥那么像郑九畴被他殴打之后,来捡汉子的郑家媳妇

  对了,掌柜一直以为自己假扮老爷殴打郑九畴那一次,只是为了促进郑家夫妻和谐,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掌柜很乐意充当居委会劝和大妈的角色。

  宋凌霄这个人有时候是有点磨叽的。

  比如,在瞧不起小说的人那里,他不赞同,就要出来顶一下子。

  可是,在就喜欢小说的人那里,他又不能苟同那些特别低俗的部分,因而被视为假清高。

  调教作者的时候,也一样。一方面,他要郑九畴为了艺术效果去演戏,去取材现实,去真情实感;另一方面,当李釉娘出现,问他金樽雪是不是郑九畴写的时候,他又觉得愧疚,觉得取材到李釉娘身上是一件有点不道德的事情。

  可是,小说无非两个来源,一是历史积累,二是取材现实,郑九畴这样的体验派作家,天生就只会后一种创作方式,只有取材现实,才能让他真情实感,才能让他才华横溢。

  最初,宋凌霄跟郑九畴说的是,你就照着现实写,发生了什么你就写什么,如此,不褒不贬,读者自有公论。

  但是郑九畴毕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写出来就有倾向性,而且还写了那么一个结尾,意图非常明显了。

  宋凌霄在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急于付梓,没有仔细斟酌清楚李釉娘的态度,以及它的结尾会给李釉娘带来什么。

  虽然,经过陈燧的修改,连皇上都看不出来双彩袖就是李釉娘。

  但李釉娘自己肯定能看出来。

  这是宋凌霄的失误。

  因此,当李釉娘找上门来的时候,宋凌霄一瞬间想过,干脆把金樽雪叫停,全部收入刨掉许诺给梁庆和郑九畴的报酬以外,全都赔付给李釉娘。

  李釉娘却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只是问了一句,那本书是郑九畴写的么然后就走了。

  宋凌霄揉了揉脸,侧身倚着二楼的窗棂,往外看夕阳下人来人往的洒金河街,陷入了沉思。

  一支扎眼翠绿的孔雀翎在风中摇曳。

  梁庆得意地走在洒金河大街上,感受着世界臣服在我脚下的快乐。

  金樽雪开售三天,已经红遍京州,就是他满金楼里的客人们,也在谈论这本书。

  要知道,他可没在满金楼铺货,他就是想看看,金樽雪的传播力度如何,显然,青楼就是一个消息集散地,最火的、最潮的文化产品,总会第一时间在青楼中传播开,如果没有传到青楼,那铁定是扑街了。

  金樽雪的传播力度,让他非常满意,比起包下整条洒金河商业街,销售金樽雪更让他充满成就感,胸中逐渐膨胀起来的雄心壮志,使他坐不住了,他立刻就要向宋凌霄倾诉

  “宋老板,来来来,我给你讲讲现在的销售情况,第一天的销量你已经知道了,这两天虽然没有第一天那么强,但是也很持久,目前是以一天两千册的速度在持续着,”梁庆在掌柜的指点下,冲上二楼,在窗边雅座前找到宋凌霄,往宋凌霄对面的椅子上一座,兴冲冲地对他说,“你猜现在金樽雪的销量总计有多少”

  “一万五。”宋凌霄木木地说。

  “哎,你怎么知道”梁庆诧异。

  “第一天一万一,后面两天一天两千,加起来就是一万五。”宋凌惆怅地望着街面上,不假思索地给梁庆报数。

  “你见过三天卖一万五千册的小说吗”梁庆凑近他,问道。

  “没有。”宋凌霄回答,就算在现代也很少见。

  “那你干嘛吊着一张脸”梁庆坐直了身子,不满地抗议,“好像在质疑我的销售能力一样”

  “我是在想你那儿有总账吗销售金额总共有多少”宋凌霄问。

  “两万两千六百五十三两。”梁庆不假思索地报出销售总额。

  一天七千多两,你说说,这业绩,还有谁能给你做出来梁庆骄傲。

  “刨掉你那两成,剩下的先结算给我。”宋凌霄道。

  梁庆感觉被伤害了,他来邀功,宋凌霄竟然让他提前结账

  做生意最讨厌的就是提前结账你不知道那尾款拖一天就是一天的利息,白赚不赔

  何况是提前

  “能不能”梁庆开了个头,被宋凌霄按灭:

  “我现在就要。”

  不能过了这日子不能过了

  宋凌霄简直比天底下最奸的奸商还要奸

  做生意,和气生财,互利共赢,他偏不,他要独断专行,他说啥就是啥,两万现银,立刻给老子拿过来。

  偏偏梁庆还不能拍拍屁股走人。

  梁庆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赔笑:“成,成,我过会儿就叫人拿过来,刨掉我的两成辛苦费,一共是一万八千一百二十二两四钱银子。”

  “嗯。”宋凌霄撑着下巴,听到这么多钱,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梁庆吐血了,他为什么那么早就跟宋凌霄签了下一本书

  宋凌霄第一次不请自来,上门拜访郑九畴。

  门子见过他,因此挺客气的,说给他通传。

  过了一会儿,门子出来,对宋凌霄说:“郑老爷休息下了,今天时间不早,不想见客,要不,您有什么事儿先跟小人说”

  宋凌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前襟,里头揣着分好的银票,其中一万一千三百两是银票,二十六两五钱是碎银子,装在一个信函里,是按照五五分成的比例,分给郑九畴的稿费。

  另外六千八百两,装了一个信函,是给李釉娘的宋凌霄也不知道该叫啥钱。

  “既然郑老爷不在,”宋凌霄说,“那夫人在吗”

  李釉娘让状元宅里的人称呼她夫人,状元宅里的下人也是临时雇来的,主人爱叫什么叫什么,拿钱办事,因此也照办。

  郑九畴似乎也对这个称呼没有什么异议,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着好好温书,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那时候,他就可以执行金樽雪的大结局了。

  只是,郑九畴没料到的一点是宋凌霄的出版速度。

  宋凌霄也没想到郑九畴的没想到。

  一般这种体量的书,光是刻版,也要个把月,再加上印刷,装订,成书,只会比现代出版还慢,没有两三个月下不来。

  郑九畴估摸着,他交稿之后再往后推三个月,正好春闱,无缝衔接,等到李釉娘听说有这本书,拿到手里看到了,他已经考完了。

  谁知道,宋凌霄这个兔子效率,十一月十五就给他搞出来了,卖了三天就满城皆知

  当然,现在的郑九畴还不知道。

  门子疑惑,怎么这个宋公子,找完老爷找夫人,敢情跟两个人都有交情可是老爷都说不在了,他总不能单独见夫人吧

  宋凌霄掏出碎银子,塞给门子,门子得了银子,依然不再磨叽,麻溜儿地进去通传。

  “老爷叫你进去。”不一会儿,门子便出来答复。

  宋凌霄撇撇嘴,这会儿又不休息了么。

  门子引着宋凌霄进入状元宅,引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一处门前植有芭蕉树的书房,郑九畴本尊正坐在书房里。

  看见宋凌霄,他站起来,叫门子走开,将宋凌霄引进书房里,把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坐回椅子里。

  “你来干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想再和兰之洛扯上关系,至少在春闱之前,我都不想再为那本书的事儿操心了。”郑九畴有点烦躁地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宋凌霄正色道,“这本书你给李釉娘看过没有”

  “我为什么要给她看我又不是她买下来的,我做什么事都要她许可吗她以为她是谁是她对不起我”郑九畴忽然像受了刺激一般,突突突反击了一大串。

  很好,那就是没看了。

  李釉娘果然不知道这件事。

  不过想来也是,李釉娘如果看过了金樽雪的结局,还能和郑九畴假装夫妻过日子吗

  “我当时收稿子收的急,没有问你,你这个结局,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李釉娘看到这个结局,会怎么样”宋凌霄问道。

  “不会,我都计算好了,这本书要上市,怎么也得春闱以后了,假设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李釉娘看到了这本书,猜到了是我写的,那也没关系,我考都考完了,大不了一拍两散,我正愁不知道怎么甩掉她呢。”郑九畴鸡贼地说道。

  对了,宋凌霄从郑九畴的言行中发现了一个新的特质:鸡贼。

  “你不觉得这样对她,和她当年骗你,没有什么分别吗”宋凌霄揉了揉眉心。

  “是啊,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郑九畴有些得意地说道,“宋公子,如果不是你,我可不知道还能这样报复一个人。”

  “我可没有教你骗人”宋凌霄有些恼火起来,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明他不是那样想的,可是被郑九畴一带,就好像真的是他出了一个很卑鄙很无耻的主意一样,“我是想让你回到她身边,让你提醒她她做的事曾经深深地伤害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为了她付出真心的,她不能因为曾经身不由己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必须把欠下的情还回来,善恶终有报,这个故事所谓的打脸所谓的爽,不过是让她意识到自己做错的那部分,并且弥补给你罢了。”

  郑九畴一怔:“可是,你明明教我骗人了啊,你教我演戏”

  “演戏是为了找个契机,把你安排到她身边不是为了让你成为第二个双彩釉”宋凌霄头痛地说,“而且算了,事已至此,我是来告诉你,李釉娘已经知道你写了这本书,她应该也看到了你写的大结局。”

  郑九畴好像没听见宋凌霄的后半句话,他喃喃地自语:“可是,不成为第二个双彩釉,我怎么报复回去呢”

  宋凌霄想到了一句话,网络上已经用烂了,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

  “什么宋凌霄,你刚才说什么”郑九畴似乎终于从迷茫状态惊醒过来,他猛地抓住了宋凌霄的前襟,用一股可怕的力量勒住他的脖子,“你说釉娘已经知道了是你、是你告诉她的”

  郑九畴双目尽赤,好似疯了一般,这些日子,他被李釉娘养的白白胖胖,力气也恢复不少,当初吃几个包子都能把宋凌霄肋骨打青,此时更是逞起凶来不在话下。

  宋凌霄却也不是原来的柔弱小公子了,跟着陈燧练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力气也增涨了不少,他挥起拳头,一拳打在郑九畴左侧颧骨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迫不得已松开了宋凌霄的衣襟。

  “你为什么这样害我宋凌霄,是你怂恿我骗她,现在又是你在她面前拆穿我,你是不是和我有仇我怎么对不起你了吗你这样害我”郑九畴跌坐在椅子上,拍着桌子,开始怨声哀叹。

  宋凌霄注视着这个大声抱怨着的男人,他是个情绪化的人,曾经,他就是以这一套情绪化的说辞,打动了凌霄书坊大堂里的所有听众,打动了掌柜,也打动了宋凌霄。

  但是曾经,郑九畴是真的执迷不悟,是真的悲惨,悲惨到就像那雪里呜呜叫唤的小狗,让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心生恻隐,宋凌霄把它抱起来,抱回家,拍掉了身上的雪,放到火炉边上,问它,是谁遗弃了你。

  我们报复回去好不好。让她知道你被遗弃的滋味,让她知道你如今沦落成这样,是因为你很爱她,而她弄丢了这份爱。

  看起来可怜又柔软的小狗,被喂饱之后,变成了狼,学会了狩猎,它步步为营,用情感操控住它曾经的主人,把她变成它的奴隶,然后设下一个更加狠心的圈套,借着她的力量平步青云,借着她的钱财纵情享受,最后走到她去不了的高位,再从云端将她一脚踢下。

  当宋凌霄觉察到不对,问它为什么这么做时,它说,是你教我骗人,是你教我狩猎,是你教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首先,我要成为主人,再用相同的方式抛弃她,她才能感同身受,不是吗

  宋凌霄默然,他取出金樽雪印刷本,和装有一万一千三百二十六两五钱银子的稿酬,放在桌上。

  郑九畴看了看桌上的书,又看了看宋凌霄。

  他颤抖着手,伸向那本书,摸了摸封皮,崭新的、齐整的、印装良好的一本书,是他写的。

  看啊,那封面上的金樽雪,是照着他的字刻的,那兰之洛的署名,是他起的。

  很少有人能拒绝出书的诱惑,看着自己的心血,变成统一印行的新书,那种成就感,无法被其他事情替代。

  然而,郑九畴还是没有翻开金樽雪,他拿起了宋凌霄放下的另一件东西信函:“这是什么这是”他打开信函,看到里面的银票,顿时睁大了眼睛。

  宋凌霄还没见过,一个人脸上的表情,能突然之间变化这么大的。

  郑九畴从目眦欲裂的愤怒状态,转化为志得意满的开怀大笑,不过转瞬之间。

  他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是我的稿酬,是我凭自己本事挣到的钱”

  宋凌霄看着他笑了一会儿,感觉有点累了,他往门边走去。

  郑九畴忽然一把拽住宋凌霄的胳膊,将他拉了回来,激动地说:“宋公子,谢谢你,谢谢你,你真的是我的再生父母刚才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很好的,是我错了。”

  时至此刻,郑九畴自然明白,宋凌霄没有告诉李釉娘什么,只是金樽雪印出来得太快,李釉娘恰好看到了而已。

  郑九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拒绝承认的作品,竟然可以在短短这么几天的时间里,变成一万两银子

  原来,他竟然这么厉害么

  这样说来,他这方面的才能,还真是被埋没了多年,如今稿酬证明,他是万里挑一的才子,即便是李釉娘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赚到这么多钱,何况,李釉娘是卖身,他只是写写字。

  郑九畴突然容光焕发,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沉稳而缓慢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充盈在他胸臆之间成功人士的自信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郑九畴沉稳有力地笑道,“宋公子,你真是慧眼识英才,当得起一声伯乐”

  宋凌霄皱起眉头,将手臂从郑九畴手里抽出来,简短地对他说,他要走了。

  “对了,宋公子,李釉娘是不是找你说什么了”郑九畴想起来门子之前跟他通传,说宋凌霄要找夫人,宋凌霄不会无缘无故找李釉娘,肯定是李釉娘先去找了宋凌霄,对了,李釉娘看过了金樽雪

  “嗯,她看到你写的了,所以,你早做打算。”宋凌霄提醒道,说完,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如果李釉娘要求停止出版金樽雪,我会照办。”

  “不行”郑九畴立刻急了,“不能停止她算什么,那些事,她都做得出来,还怕我写出来这话不是宋公子你说的吗”

  宋凌霄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郑九畴:“我可没让你把人利用完再一脚蹬开”

  “我、这”郑九畴语塞,宋凌霄确实没让他这么干,只是让他报复,从感情上报复,那怎么报复,不就是这样做么,有什么差别。

  但是,现在,郑九畴有点怕宋凌霄。

  他的全部功业,都建立在宋凌霄支持他的基础上,一旦宋凌霄不支持他了,他就会像浸了水的纸扎大将军,一下子就瘪下去了。

  “宋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真的。”郑九畴突然落下泪来他一贯如此感性,“我我只是太激动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犯难了,这件事,我会自己找釉娘去解释,绝对不会让你难做,宋公子,你就是我的伯乐,是我的再生父母,你不忍心看到我这样有才华的人,再次沦落到街边去行乞吧”

  一个大男人,又在宋凌霄跟前哭哭啼啼,宋凌霄实在是不忍卒睹。

  既然他说会和李釉娘解释,那就等着他解释的结果吧,宋凌霄想着,先行告辞。郑九畴一路将他护送出状元宅。

  从这一天开始,一直过了半个月,宋凌霄都没能从郑九畴那得到半点消息。

  倒是东南城区、洒金河街上,开始风行一种传闻,据说,那一夜红透京州的金樽雪,它的作者兰之洛,就住在状元宅里。

  兰之洛凭借金樽雪赚的盆满钵满,又有许多风闻他“如椽之笔”大名的文人骚客前去求见,状元宅日日夜夜大摆宴席,赏风吟月,舞文弄墨,好不热闹

  宋凌霄听到这消息,只觉心里怄得慌,当初,对兰之洛这个名字避之不及的是郑九畴,如今恨不能像天下人宣布他就是兰之洛的人也是郑九畴。

  “小老板,那个很漂亮的女的又来了,说要找你。”掌柜小心翼翼地走近坐在窗边的宋凌霄,告诉他。

  宋凌霄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站起来迎人。

  李釉娘再次造访凌霄书坊,她的神情很平静,并无半点怨怼。

  “宋公子,你前日里交于厌厌的钱,我不能收。”李釉娘从袖子里取出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函,放在桌上,她抬起一双秋水长天般明澈的眼眸,凝视着宋凌霄,“我今天来,是想告诉宋公子,我要回满金楼啦,多谢宋公子出版了那本金樽雪。”

  宋凌霄从来没有这么惭愧过。

  曾经,李釉娘在他印象里,是和鸨母一起,合伙骗光了一个无辜书生所有钱财和感情的坏女人。

  而现在,李釉娘却是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面对金樽雪依然可以面不改色说出谢谢的人物。

  看过金樽雪,即便郑九畴带着感情偏向和私心在描写李釉娘,可是,李釉娘仍然穿透了这些所有的偏见滤镜,那么可爱那么坚强,感染着每一个读者的心。

  “是我傻了啊。”李釉娘笑道,“我只道三年前,他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他,我们有缘无分。三年后,我能救得了他,或许,他也能救得了我我错了,这世上,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宋凌霄未曾想过,自己竟然能听到这般感彻肺腑的话。

  “谢谢你,宋公子,你让我提前醒悟到了。”李釉娘顿了顿,她是京州第一花魁,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摆脱了鸨母的控制,一跃成为满金楼里谁都不能左右的人物。她可是京州第一花魁,即便她伤心的时候,她也能露出很美很温柔的笑容,“不管怎么说,金樽雪都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作品,谢谢你,让它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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